燕子飞飞的个人空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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和我一起看小说--12006/10/15 18:35:54

一白一黑两只蝶,在玉翠含光的春草丛间翩然缠绵,却未给那独倚古木旧窗前的年轻女人带来半点欢悦。
她手里的土黄色纸花快剪完了,星星点点的纸屑零落在她丰潢的胸前和平坦的腹鄣,使身上那件素色衣服仿佛有了花衫的妩媚,整个人也青春多了。
  女人是位普通乡村教师,有一个宁馨入禅的名字---莲。和许多普通女人一样,她也有过明丽灿烂的花季,只是秋风来得过早,她不能不萎缩芳心,强迫自己去适应那素淡得尽乎灰暗的生活。
  生命本色却不肯屈从莲的意志。尽管世间风霜无情,她的双眸依然晶亮水润如墨玉秋星流淌出女性的无尽温柔。这种成熟的俊美肯定是一种天生丽质,任何蓄意压抑和裹藏都无法抹煞。
  大凡接近过莲的男人,稍有点血性都会为她动心。人有千心,性有万种,自然有高尚也有卑劣,这或高尚或卑劣的欲望也许会纠缠某些人的一生,使他的心魄和肉体永远难以满足和安宁。
  莲比任何人都渴望安宁,时常祈祷上天保佑自己和女儿能够平静无奇地度过此生。四岁的小菁,是她和丈夫爱情的结晶,在丈夫怆然弃世而去之后,小菁是她唯一的安慰和希望,同时也是她的忧郁和负重。女儿集中了她和丈夫的菁华,可爱得时时揪她的心,一想她的将来面前眼际就一团灰黑。
  一年一度清明,又是祭奠追思亲人亡灵的日子。莲清早起来就坐在窗前剪纸花,沉默而机械,到试底剪了多少也不知道。过分明朗的春光勾勒着她秀美的面部轮廓,也把那豪不掩饰的哀愁勾勒得分外鲜明。
  窗口正对着一座红石褚土小坡,除了几棵岩松油桐和几丛顽强蓬乱的野草,简直不长其它什么。就是那团贫瘠的赤土埋葬着丈夫的躯体,还有她的一腔情爱一颗真心。
  丈夫死时她才二十四岁,结婚刚满两年。真下的相亲相爱还不到一年时间,一股无法抗拒的寒冷逆风就把一个热血男子卷到了异乡劳改农场。虽然真情不灭双心不死。他们都坚定不移的相信会有云开日出患难重聚的一天,可就在女儿降生那个漆黑无月的晚上,丈夫不服劳改与临管人员斗殴致死的噩耗就翻山越岭流传过来,几乎走了半年才到达她和女儿栖身的巴人村。
  莲没有悲号,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哭声,黑黑的眸子上冷凝着一层泪水,许久都没落下来。双手把女儿紧搂在怀里,似乎怕她像小鸟一样飞走,也带走一个女人生存下去的最后勇气。想安抚权慰她的亲人一肚子话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,只默默望着那苍白若纸的脸庞陪她一道默默将泪往肚里流。半岁的女儿异常懂事,依偎在母亲的怀里不哭不闹,星星般的眼珠里浓缩着她父亲的全部生命。莲把脸贴向女儿,一颗石子般的冷泪砸在她鲜嫩的面颊上,无声地苦笑了。那凄艳的苦笑烙印在亲友们的心头,许多年后都清晰如昔。它如同莲命运的宣言,暗示着她坎坷曲折只有痛苦绝少欢乐的一生。
  白白朗朗的阳光泼洒在红石坡上,一片坡像在燃烧一样令人眩目。安埋亡者的小土堆静沐在太阳下,似乎公是天地山野间一点渺小永恒的痕迹。几道干瘦灰黑的岩松线条,唤起人们内心深处的苍凉,那株新绿的油桐树倒守护着一个孤独的魂魄,使它不至于四处游荡。
  一大一小一黄一绿的两个人影在坡上晃动,点缀着清明时节的山景。平素死寂的山坡一下有了生命,使偶尔翔过的鸟儿也忍不住亢奋地叫了一声。
  大的叫大元,巴人村小学院内住户蔡寡妇的独子,一个健壮如牛心憨似石的青年汉子。他二十岁刚出头。浑身肌肉凹凸起伏皮肤黧黑若缎,干起活来有使不完的劲头.莲在小村上识字班教过他,也算他的教师,对他印象不错.只是大元对自己那一直过分顺从的态度和偶尔过分热辣的目光,隐隐使他心悸不安.
  莲从不具怕大元,也不觉这个农家青年有什么危险和可怕,她相信自己只要冷冷淡淡的一瞥,就会让骚乱不安的小伙子安定下来.她对守寡多年性情乖戾的蔡大婶倒有些畏怯,不愿她因一时误会而怨恨咒骂自己.在古老贫穷的山村,一个女人名节会比在繁华城市更重要,何况她还是受人们敬重的小学教师.
  不过每年清明节大元为莲修补丈夫坞地,蔡寡妇从不阻拦,还在送祭品喃喃说些让人听不懂的祈福免灾的话语.
  此刻大元正赤裸上身,用结实的两臂抱一块红石一步一步移向坞前,那高隆的背肌上正浮起一层热汗,在春光下闪动着异样的光彩.他干得很起劲,把整个身心都投入了这场意义非凡的劳动,线条粗犷明快的面宠不时流露出得到某种宣汇的欢慰.
  莲没有心思去观察大元表情心绪的细微变化,她明白自己应该避免注意和关心他,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女人,和一个几乎是文盲的山民之间的距离,她比任何人都清楚.但在愁思过多难以入眠的春夜,那强状的身子也偶然掠过她满布创伤的心际,引发一阵痛苦的骚动,不过她搂着女儿任泪水倾洒在枕上,就平静地入睡了.就在无花无雨无云的梦境里,那道雄壮的身影也不复重现.
  小的当然是小菁.和暖温柔的春风在山野铺上绚丽花毯,活跃的小女孩就在冷寂院子里坐不按稳了.她成了忙于春耕劳作的大元的小尾巴,在他粗声野气的山歌中不停地采花草呀捉小虫呀,欢快得象只飞来飞去不知愁恼的小蝴蝶.
  苦难可使童心早慧,这并非神话.四岁小菁也在起劲地搬运小石头,那小小心灵虽不明白垒砌这座红石坞堆的全部意义,可凭直觉她知道这是件妈妈关心的大事,她也和老实巴交的大元叔叔一样,总想让愁眉不展的妈妈多少高兴一点.
  小菁十分喜爱妈妈,觉得她是巴人村最好看最好心的女人,至于这么好的妈妈为什么老是很苦,她想不明白想着就想哭.于是小菁就使劲的搬石头,白嫩娇柔的小手弄得发红生痛也咬紧小嘴一声不吭,她不要大元叔叔嘲笑自己是没用的小丫头.
  莲做好一件祭灵的纸环,和一只招魂的纸幡,匆匆掸掉衣上的纸屑就走出房门,随即僵立在门口,羞怯而又有点慌乱望着突然出现眼前这个瘦小佝偻黑面多皱的农妇,不安地说:"蔡大婶,是找大元吗?他......在坡上.....为小菁她爹累这半天了,我也过意不去,就叫他回来......"
  中年寡妇摆摆头,细小黑亮的眼珠在她脸上身上滚了好几圈,才从土布衣襟内掏出一叠扎了密麻花纹的纸钱,低沉着沙嗄嗓子说:"女先生,这些钱是我用一升谷子跟后山聂仙娘求来的,去坞上烧了,你家男先生好在阴间地府花钱买路,有然要受那些凶神恶鬼几多折磨哟!可怜怜的,一个有学问活生生的先生说不在就不在了,丢下寡母孤女.....哎我这老妈子苦终归是不稀图啥的农民婆娘,女先生是大家小姐又生得水水灵灵往后的日子多难哟......"
  这阵絮叨比平常冷讥冷嘲多了一点暖意,却又搅动了莲在内心深处的感伤,她那么又长又曲又黑的睫毛扑闪好几次,才把扎眼的泪花硬生生逼进眶内,颤声道:"谢谢大婶,一升谷子,太金贵啦."
   凄凉无情的饥饿之年刚刚过去,整个巴人村仍像一个有骨无肉瘦弱伶仃穷汉,全靠在荒地野坡偷种的红苕包谷支撑肚皮,才养活了一群男人女人,没使整个村庄崩溃消失.
  这虽不是一碗白米可以换个女人的大灾年月,而一升谷子的价值却让这位山村女教师惊讶感动.若不是暗暗担忧老寡妇另有用意,莲真会软上腿去给老人家磕个响头.
  不祥的阴影又笼上心头,她不敢多思细想,收下那叠钱纸就往山坡上去.阳光照着她丰腴优美的背部,中年寡妇本来含笑的唇角立刻流出几丝明显的怨恨和鄙夷来.
  山地的春色已经肥厚而明快,黄菜花绿麦苗相互交错地在岩坡间铺展,光与色的流动让人感受一种勃勃生气,再冷寂的心地也会漾起一股热潮.
  桃花水还未涨起来,横七坚八的沟渠小河只有薄薄的水光在浮动,堤边岸上亮绿的春草还在疯长,几个硕状结实的农妇毫不雅观地把身子摆放在草丛间享受温和阳光,那自在慵懒的体态真有说不出的舒适.莲瞥眼过去心房跳荡,一层很浅粉色慢慢游上面颊.三五个光屁股娃娃在女人们身边蹦跳嘻戏,旧衣拼凑的衫裤也掩盖不去孩童的天真和烂漫.
  接边灾荒不断的巴人村,总算有了女人和孩子的欢声,这对山村山民是吉祥之兆.而对心境阴郁的女教师呢?也该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春天吧?莲不愿有太多的联想,过分严肃的现实生活已迫使她不存多少非分之想了.能在小学平安的教书,再把小菁抚育成人,就是老天对一个柔弱女人的莫大恩赐了.
  莲在万州女子高中做学生的时候,曾热切真诚的追求过欢乐和幸福,凭她的美丽与柔情已把它们牢牢把握在手中了.尽管无情的命运使那一切成为过眼烟云,偶然的回想也只能触动内心的伤痛,可她毕竟真真实实痛痛快快地爱过一次,那应该是一个女人能引以自豪的骄傲.
  现在,她就连回忆和骄傲的心思也一点没有了,就是平常实在的生活也有些应付不过来.要背负那么多精神包袱去支撑一个家,她每时每刻都感到力不从心,而妇性的坚韧和顽强还有对宝贝女儿的怜爱迫使她活下去.
  为活也悲苦也忧愁,有时莲都不知道自己变成一个怎样平庸可怜的女人了.然而心头的爱意尚浓体内的血流尚热,莲对自己的无奈远胜于那些只要温饱就安适生活的农家女人们.
       哥在山上搬石头
       妹在河里漂白绸
       有心来给哥擦汗
       绸子不如手轻柔
  野放高亢的山歌从大元嗓子里冲出来,有股强劲的热力再冷的心也不免要热几下.莲不喜欢山歌的粗俗,对唱歌人的直率和豪爽倒有些好感.山民的谣歌野调离她的生活毕竟很远只当作一种排遣愁闷乐声罢了,至于唱歌人的情绪她根本不去多想.
  在多绿多色的四月,人的心地也多几分春意.捧着纸环纸幡的年轻女教师,沿着一条羊肠道上红石坡,微风吹动幡尾的长长纸条,一片山坡都浸在了哀思的氛围里.
  "莲老师,小心石骨子滑,我来帮你......"大元敏捷的跳跃过来,欲接过环和幡,那赤裸上身的黧色油光却晃得女人有些不安.
  "不......我自己来,年年我都为小菁她爸这么做的.大元兄弟真劳累你了."
  话真说多了,实在没有必要.一抹不易觉察的潮红又在她白皙的面颊上泛动.莲忽地有了力量和勇气,大步走到丈夫坞前摆正精心制作的纸环,又把纸幡插在坞头,再默默垂头直立.一团无形的悲哀,立刻笼罩了大元,他笨拙地站在离她不远处,一颗头沉重地垂在高高隆起的胸前.
  很乖的小菁好像很懂得妈妈的伤痛,她呆呆望着那随风飘拂的黄色纸幡,黑李子般透明的眼睛泪光闪烁.
  山野悄寂令人心漠然发木,过分宝蓝明快的天空反使人的忧伤肆意泛滥.如下场小雨就好了,清明雨最能寄托莲对亲人的哀思.
  "莲教师,我放鞭炮吧?"
  大元受不了这份严峻的静寂,忍不住叫道.
  莲略一迟疑,用柔淡的目光看着他,小声说:"放吧,让小菁她爸的地方热闹点也好."
  似乎这红石红土垒就的坞堆,就是莲的爱人的住地,只要她来到这儿,那失散几年垢亡魂又会聚合起来并且鲜活鲜活的.
  "炜!你怎么能忍心丢下我和小菁,独自去另一个世界逍遥了?"
  莲有许多责难,许多追悔,面对春光下的褐红色的土堆她却沉默无言.她跪下来,取出大元母亲用一升谷子换来的土黄色钱纸,为那个在冥界地府游荡的亡灵送去平安的祈求.
  鞭炮声中,纸燃烧起来,淡红的火光在红石绿草间飞升.一股轻风吹过,烧尽的纸钱如一群大大小小的黑蝶翩然起舞,把女人的哀思染得一片墨黑了.
  "妈妈,八姨和小文哥哥来啦!"小菁突然脆亮地叫起来."呀,还有好看的花圈哟!"
  小女孩不能象大人那样把悲哀保持许久,她的小小心灵是真正把清明当成过节日来过的.垒坞祭坞挂幡烧纸这些祭祀活动,她虽似懂非懂,却能在她心上留下深深的印迹永远无法磨灭.
  莲听见了女儿的叫声,身子却一动不动,她不能一下从浓黑的哀思中挣脱出来.纸蝶飘飘,在她发间鬓前停留也不举手挥去.
  大元是知道小菁这个出名的八姨的,却一直不知怎么称呼这总是风采漾溢的县城女干部.她清明节肯走十几里坎坷曲折的山路来巴人村,为一个负罪而死的亲人送来那么精致的花圈,就够有情义让大元这个耿汉子大受感动了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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